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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大長今》的一大秘密：閔政浩根本就不是一個人

起初是不打算看《大長今》的。沒有時間是主要原因，此外，從零星的介紹中看到，一大群女人，擠在一個小小的宮廷裏，小心窺視著皇帝和上司的臉色，哆哆嗦嗦又勾心鬥角地過著宮中歲月，生存的逼仄已經成了家常感受，對觀賞比自己更逼仄、更壓抑的人生，實在是不會有興趣。

    偶然的契機，還是看了這部電視劇。第一

    最椎心泣血的一句臺詞，是長今身陷絕境時發出的呼喊：“我到底做錯了什麼？”這聲呼喊是宿命的呼喊。所有才華過人、品行出眾者，都難逃這既無辜又榮耀的宿命。如果要老天來回答，答案當然是：你沒有做錯什麼。但也可以是：你做錯了一切。因為你是你，因為你的才華，你的品性，你的方式，無不像鏡子一樣，照出環境的污濁和險惡，照出許多人的陰暗、低下，和卑污——用崔尚宮的話說就是“踐踏我的自尊心的人就是你”。你不用做錯什麼，就已經統統都錯了，你本身就是一個大錯誤。說什麼“是金子就會發光”，其實真相是：金子發光就會刺了別人的眼，瓦片就不會，金子必定要為此付出代價的——很大的代價。古往今來，每個時代都有人為此付出這種代價，那些人是人中的精金美玉。

    可以說，長今是個天才，但奇異的是，她也可以成為一個反證，證明優異之人不是天生的，是成就出來的。是敵人的攻擊、命運的磨礪與同道的支持和人間的情義共同造就的。看著長今一次次從命運的打擊中站起來，變得更加強大，更加堅韌，更加純粹，突然想起有一次看到奧斯卡頒獎典禮上，有一位獲獎男演員所說的話：我要感謝反對我的人，他們對我的不公平，使我要證明他們是錯的。如果沒有一定要置長今于死地的崔尚宮一流，長今也就不會成為大長今了，雖然被這樣的命運選中，要承受異乎尋常的痛苦，但也是不平凡的輝煌人生。污泥濁水中的動物們因為要排除異己而攻擊天鵝，天鵝被迫飛了起來，飛得很高，很遠。

    優異的人，和他(她)的才能、高貴、清潔如影隨形的，必定有嫉恨、排擠甚至誣陷，但也有真正的欣賞、讚美和同情。愛加倍，恨也加倍，相反方向同時猛烈擠壓的地殼，形成了高山。

    長今的敵人其實也是執著的人，但是擁有權勢如同猛藥，是需要小心的。而那些人無疑是中了權勢的毒了，因為他們已經把富貴、權力、家族勢力看得比人——人的性命和人的名譽還要重要了。有一句臺詞很深刻，崔尚宮冷冷地說：“你不曾擁有過，不會懂。”這是真的。但是，就像毒品，吸食成癮者會說不吸的人不知道那是何等美妙的體驗，卻不關心別人是沒有機會吸到毒品，還是抱著清醒的警惕、堅決的拒絕。

    是的，端正、純良和誠實相對于權力、利益和野心，似乎是那麼弱小、脆弱，簡直是一擠就扁，一踩就碎，但是那種本真的良善，那種人之為人的最本質的美，是白雲，是清風，是朗月，那是在一切現實之上的。人世的權力和黑暗，最多只能毀滅這種東西的載體——那沉重而脆弱的肉身，卻永遠無法戰勝這種精神本身。正因為這樣，《大長今》讓我們看到，最弱小、最卑微的小宮女，成了普渡眾生的人，連最尊貴的皇帝都依賴她的精神支撐。因為她，九死一生地堅守了初始的純與正。

    《大長今》的美，美在這種本真之美。雖然簡單，但是極好地撫慰了被復雜、紛亂、爭競、患得患失弄得力竭神疲的現代人，就像鄉野之中土生土長、毫無污染、原汁原味的瓜菜，之于被化學成分、垃圾食品敗壞的味覺一樣。

    我聽見習慣于將一切娛樂化的人的譏笑聲。是啊，反對泛娛樂化的我也會露出笑容，但不止笑我自己。所有人大概都在做各自的誤讀吧，誤讀常常是無法避免的，而且也是理解的一種方式。正如一部《紅樓夢》，過去是“經學家看見《易》，道學家看見淫，才子看見纏綿，革命家看到排滿”，如今大約還可以加上“劉心武看見廢太子，潘富俊看見植物”。雖然不應該拿這樣的經典來比，但是作為大眾文化產品，《大長今》確實是一部多層次的作品，具有多重解讀的可能。心地單純的人可以看到琳瑯美食，爭強好勝的人可以看到烹調比試，講究形式的人可以看到禮儀規矩、民俗民風，閱歷豐富一些的，可以看到宮廷歷史，身處辦公室政治的，可以看到利益博弈。不論什麼人，都可以看到職業道德，友情和道義，也可以看到愛情傳奇。想得多一些，可以看到世道人心，人格操守，心理疾患，塞翁失馬，禍福相倚，以不變應萬變，君子坦蕩蕩，小人長戚戚……真正是“淺者得其淺，深者得其深”。達到這一點，絕不是懵懂之人、浮淺之人、急功近利之人可以做到的。韓劇的創作者，醉翁之意，應該不僅僅在謀求收視率。

    至于我，很難用一句話說出看到了什麼。我看到了什麼？或者說，我為了什麼，要犧牲睡眠的時間來陪伴這樣一場遙遠的、半虛構的命運？我看到，有一個人只做自己覺得對的事情，一生堅守原則，心口如一，不為利益所動，不為地位所動，不為死亡威脅所動；我看到一個人，經過痛苦的深淵和死亡的陰影，最終獲得了自我認知和時代的讚譽、人心的肯定；我看到一個人，她身上的才華，最終迸發出來時，那奪目的光彩；我看到這樣一個人，最終放棄了仇恨和富貴，回歸了最真實的人性和感情。也許還有更本質的——作為女性，我看到了溫良與怯懦的界限；作為人，我看到了自我實現和野心的分野。

    人們怎能不愛看《大長今》？ 終于可以看到，才能不用來換取富貴，權力不用來傷人，美貌不用來邀寵，友情不用來出賣。終于可以看到，所有的成績、成就都是漫長的過程慢慢積累出來的結果，猶如水一滴一滴地形成鐘乳石，那不是激素催生、一夜成名、橫空出世的，而是自然而然、水到渠成、實至名歸的。

    沒有一個人在看《大長今》的時候，會不欣賞她、不同情她，雖然不至于輕易認為自己就是當今版的長今，但都會覺得是她的朋友和同道。且慢如此天經地義地分好陣營、歸好隊列。並沒有那麼純粹、專業、始終如一的崔尚宮，現實之中，許多崔尚宮都是兼職的、業余的、臨時的。許多人在某些時刻、有意無意地出任那樣的角色。不必急于向壞人標本吐唾沫，每個人先來捫心自問：不曾為了利益，放棄內心的原則嗎？不曾為了現實的好處，出賣自己的良知嗎？……一次都沒有嗎？在我看來，有些人還不如崔尚宮，因為那收買的籌碼與生死毫不沾邊，也無關顯赫榮耀，不過是些微榮寵、區區小利。但是他們的選擇是那麼幹脆利索，毫不遲疑。上層建築一旦禮崩樂壞，可以“禮失而求諸野”，倘若“野”的價值觀也“蒼天已死，黃天未立”，該當如何？草根的良知缺失是最基礎的動搖，是最可怕的水土流失，稍有風吹，便會形成沙塵暴，遮蔽天地，污染一切，使人呼吸困難。從我們只有一個共同生存的大環境而言，沒有一種惡毒是只傷害別人而與己無礙的，沒有一種徹底的自私可以真的長久自利的，一旦環境的惡化突破閾值，將沒有人能夠挽回，因此也就沒有人能夠幸免——包括那精于算計的人。

    機關算盡的崔尚宮最後走投無路了。但是她看到長今，還是揚起手要打，長今抓住她的手，幾乎波瀾不驚地說：“我已經給了你很多機會了。”這真像是一句判詞。卿本佳人，奈何作賊。公毋渡河，公竟渡河。天作孽，猶可救，自作孽，不可活。強弱發生了驚人的逆轉，長今甚至不屑于將她扭送到官衙，只是說：“她自己會去的。”是的，這條不歸路是她自己幾十年一步一步走過來的，她也必定要走到底。不是地獄無門，而是本來沒有地獄，但是人會造出地獄，然後自己進去。

    關于閔政浩這個男主角，是有爭議的。有的人認為他是全劇的一大亮點，有的人認為是最不真實的一個人物，也有的人一邊癡迷地感嘆如此完美的愛情，一邊生氣“塑造出這種生活裏不存在的人簡直是犯罪”。我起初認為，這是慣用的一種手法，就是利用人的補償心理，最命苦的女人，給她安排一個最好的男人——《黃手帕》裏也是這樣，將最成熟的英俊留給了最坎坷的紫英，編劇確實深諳女性心理，一個好的情感歸宿要遠勝其他的一切。但是看到結尾，我突然發現，並不是這樣，這是《大長今》的一個大秘密。

    哪裏是什麼愛情？閔政浩，他從頭到尾都不是一個角色，他不是一個什麼內禁衛官，也不是一個愛慕長今、成為她精神支柱的男人，甚至，他根本就不是一個人，他是——天。天意，天理，天道，天不可欺的那個天，天日昭昭的那個天。他是天的化身，公正、無私、平和、寬廣，每個人都有失誤，只有他，始終正確，一無瑕疵。他的救助貧弱、打擊惡勢力，完全符合“否極泰來”、“盛極必衰”、均衡強弱的天道。他總是讓人在絕望中得到轉機，正是“天無絕人之路”的人格化。他愛上長今，這是真正的“蒼天有眼”，最後，也是這個“天”讓長今得到了自由和幸福。完美得不可能的愛情，其實在告訴人們，天是站在良善、高貴和真誠這一邊的，雖然這並不能避免所有的苦難和曲折。

    比起韓國料理和紅紅綠綠的韓服，這樣的啟示顯然要有價值得多：面臨艱難的生存，嚴酷的競爭，人仍必須有所堅守，有所放棄，有所拒絕，因為天在頭上。人也可以選擇活得有尊嚴有美感，如果，天在心裏。(作者：潘向黎)